


作者: 来源: 牡丹晚报 发表时间: 2025-07-07 09:38
□赵兰征
20世纪70年代,生产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队长、会计、保管,这“三大员”常是夜间行事。白日里,他们与众人一般,打铃、上工,中午啃着硬馍,嚼着咸菜;一到夜里,便显出不同来。
父亲是会计,戴着副断了腿的眼镜,用线缠了又缠,套在耳根上。每到夜深,我睡意正浓时,常被父亲拽醒。有时困得不愿睁眼,气得哇哇大哭。又瞥见父亲立在床头,手里捧着一只蓝边瓷碗,碗边还豁了个口。
“起来,喝汤。”父亲的声音很低,像是怕惊动了什么。
我不情愿地爬起来,眼睛半睁半闭,将嘴凑到碗边。一股热气夹着异香扑面而来,是羊肉汤。汤上浮着几星油花,底下沉着两三块肉,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。我闭着眼喝,只觉得那汤从喉咙滑下去,一路暖到胃里,连手指尖都热了起来。喝罢倒头便睡,竟不知滋味如何。
次日醒来,才想起昨夜之事,舌根处隐约残留着羊汤的鲜美,便觉得那定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。其实何曾细细品味过呢?不过是睡梦中囫囵吞下,连肉也未曾嚼便落了肚。然而记忆中的味道却愈发地好起来,想来是因了那半夜偷食的隐秘,因了父亲立在床头的身影,因了那碗边豁口的粗瓷碗。
队长是个红脸汉子,成天像喝醉了酒,嗓门极大,平时一声吼,牲口棚里的驴子都要蹦三蹦。保管则瘦小精干,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空荡荡挂在身上,戳在那里像根刚削下的竹竿。眼珠子转得飞快,仿佛时刻在盘算着什么,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,有意拽得叮当响,让人都知道他是队里总管。他们三人常聚在生产队的仓库里,门一关,那扇厚重的木门便隔绝了外面的世界,也锁住了里面所有的秘密和飘出的肉香,谁也不知做些什么?只第二日见他们眼底发青,队长依旧挺着红脸膛,声音洪亮地吆喝着派工;保管则眯着熬红的眼,手指飞快地在算盘珠子上跳跃,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工分。队里社员有时背后议论,当面却恭敬。我有一回撞见保管拎着个麻袋,鬼鬼祟祟地从仓库出去,袋口露出一点青色,那是青山羊的毛。
后来生产队散了,实行了分田到户,父亲也不做会计了。家里日子渐好,羊肉也不再是稀罕物。有一回我特意从集上买了膘肥的、又骟了的小公青山羊,按记忆炖了汤,端给父亲。
父亲喝了一口,皱眉道:“不对味。”
我也尝了,确实鲜美,却总觉得少了什么。细想来,当年那羊汤未必有多好喝,不过是饥肠辘辘时的错觉罢了。但为何记忆中的味道如此顽固地美好呢?
父亲放下碗,忽然道:“那时候的瓷碗,是队里的,用了十几年,盛过几百回羊汤,碗壁都浸透了味道。”
碗易得,汤易煮,独是那夜半时分的情味,再难复制。
父亲已经故去多年。他当会计时打的算盘,依然挂在老屋的墙上,珠子都松动了。队长和保管也早已作古。青山羊在村中也不多见了,一切皆成过往,唯有那夜半羊汤的滋味,偶尔在梦中重现。
我身居水浒郓城,城里最有名的是“徐家羊肉馆”,我也尝过几次,却总觉不如那半梦半醒间的一碗。或许因那时少食腥荤,一口肉汤便如珍馐。
人们常说回忆是最好的调味品,我看未必。回忆不过是把过去没尝出的滋味,如今慢慢咂摸出来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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